幻想 发表于 2021-1-2 15:32:57

李顺午 豆腐坊

小时候,母亲常常带我去豆腐坊换豆腐,一斤半斤的黄豆或者包谷、桃黍,就能换回一块白白嫩嫩、芳香诱人的豆腐。老家巷东头的这家豆腐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豆腐坊的“老板”,是一位早年从河南逃荒过来的程姓男子。因为他和父亲年纪差不多,我便喊他程叔。程叔做豆腐的手艺远近闻名,大半个村子的人家都吃他做的豆腐。不知从啥时候起,程叔就满口没有一颗牙,整天笑眯眯的脸上,挂着一张典型的“老婆嘴”。爱开玩笑的乡亲总是说:“这没牙的老程,只好吃他做的豆腐了!”他不但没牙,也早早没了媳妇,一个男人家拉扯着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既当爹又当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豆腐坊是座两明一暗结构的门房,黄黄的土墙深灰色的草顶,檩条全都是杨木的,就连大梁也是杨木的,三间房子没用一根椽子,只在檩条上直接铺着高粱秆箔子,因为这草屋顶的分量本来就不重。那年月,就是这样的房子还是生产队的。

靠左边这间是磨房,不知道拉磨子的小毛驴踩踏了多少年,地上这圆圆的“土跑道”已经十分光滑瓷实,那敦厚的石磨和瘦弱的小毛驴相比,显得格外地沉重。对着大门的是高高的灶台,一口黑糊糊的大锅上,吊着白里泛黄的豆腐包,似乎那袅袅腾腾的热气总飘荡在上方。对着灶台的大门旁,是一排放豆腐筐子的木架,还冒着热气的豆腐,总是早早被乡亲们从这里换走了。西侧这套间南边窗户下是个大炕,地上堆着装黄豆的布口袋大麻袋,有的上面还缀着颜色不一的补丁,簸箕筛子箩筐等家什在西墙边一溜排开。

一筐筐雪白鲜嫩香甜的热豆腐,如同一件件饱含程叔心血汗水的作品,被带到一家家乡亲的餐桌上。一筐筐豆腐里,渗透着程叔无比的辛劳。他每天半下午就开始拾掇豆子,簸箕簸、筛子筛,生怕有一点杂物混在豆子里,影响了豆腐质量。第二天不等天亮,程叔就早早起床,牵来还没有完全睡醒的小毛驴,就磨起了豆子。程叔把一桶桶豆汁倒在洁白的豆腐包里,那摇动时的身影如舞蹈、似练功轻盈舒展,优美而洒脱。灶堂里燃起红红的火焰,把程叔挂满汗珠的脸庞映得亮亮的,只是那张嘴巴仍旧瘪瘪的。

程叔一天里最快活的时候,就是豆腐出筐那阵子。他左手一杆盘子秤,右手一把窄长的豆腐刀,一斤二斤的豆腐,程叔总是一刀下去不差毫厘。不论老人还是小孩,称杆的这头总是翘得高高的。当一块块豆腐放在乡亲的盘里碗里的时候,程叔笑得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本来翘起的下巴,这会儿就显得更高了。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豆腐就是程叔的全部生活。他常常念叨着自己的豆腐玩笑话:“做豆腐是最安全的营生,做硬了是豆腐干,做稀了是豆腐脑,做薄了是豆腐皮,做没了是豆浆,放臭了是臭豆腐,这生意圈里稳赚不亏的就是做豆腐!”穷苦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它早早教会程叔讨生活的技能与匠心。

那些年,我家人口多劳力少生活苦焦,平日连一顿豆腐菜都很难吃上。老家紧靠黄河滩,肥沃的良田一望无际,加上滩地又不缺水,是黄豆生长的理想土壤。只要舍得出力流汗,准会收获到上好的黄豆。可在那计划经济的年代,分到每一家的豆子却少得可怜。

记得我在镇里读初中时,是周三、周日下午背馍上学的。冬春季还好,到了夏秋时节天气炎热,一星期就得吃两三天长毛的馍馍。我从小不吃辣椒,母亲只好准备点蒜苔、韭黄、青豆等小菜,有时带上一小碗炒豆腐,那就高兴的不得了,还要和同学一起分享。老家那诱人的豆腐菜,也叫煎菜、烩菜。以油炸豆腐丝、豆腐块为主,加上粉条、黄花、木耳、青菜,如果能放点肉丸、肉片,那就再好不过了。在“计划经济”岁月,这豆腐菜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到。尽管我在外多年,但几乎每次回家都要吃上一碗豆腐菜。那充满故土气息家乡味道的豆腐菜,着实令人回味无穷。

后来,乡亲们日子滋润了,豆腐生意自然也不会差。程叔把豆腐坊翻盖成三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墙壁粉得白白的,各样用具收拾得亮亮的。他依旧是天不亮起床磨豆腐,早上卖豆腐,下午又开始准备第二天的活计,豆腐生意一直是出奇地好。程叔的手艺好人缘好,每到晚上或者天阴下雨,庄稼活少人闲暇时,豆腐坊套间里那大炕上总是挤满了聊天的乡亲,小巷的家长里短,大多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有一年,我回老家时去了豆腐坊,新装上一口假牙的程叔老远就和我打招呼。瘪了多年的嘴巴鼓鼓的,依然是笑嘻嘻的他,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头发也花白了。换上满口齐整的假牙,也许他已经习惯了。可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储存的是程叔笑嘻嘻、瘪瘪嘴的模样。

乡里的小街上,一家家小饭馆飘溢着豆腐的清香。除了家家的招牌菜——豆腐菜外,还少不了炒豆腐、炖豆腐、虎皮豆腐、辣酱豆腐、小葱豆腐、香椿豆腐、豆腐丸子、烤豆腐串等等。或炒,或煨,或煮,或煎,或溜……几乎成了豆腐的盛宴。样样豆腐都是那么醇香可口,道道菜里飘出浓郁的家乡滋味。开小饭馆的侄儿告诉我:“这些年各个饭馆的生意,多亏程家的好豆腐招揽客人撑起了门面。”

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被誉为“中共第一支笔”的胡乔木在大连棒棰岛休养时,工作人员礼貌地问:“首长想吃点什么?”胡乔木随便说了句:“那就吃点豆腐吧!”这一下麻烦大了,不缺海味山珍的大连,偏偏就是找不到豆腐。不仅这棒棰岛宾馆没有,就是大半个市区也不找上。如今,许多外国人把品尝中国豆腐,当作是一种美妙享受。豆腐,已同丝绸、瓷器、茶叶一样誉满全球。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前两年,我再去豆腐坊时,原来的大瓦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一楼两大间除程家做的各种豆制品外,还有琳琅满目的日用副食、衣服鞋帽,就连婴儿用的纸尿裤,也摆上了干净整洁的货架。一个时尚小超市落户偏僻乡村,刚开张就闹了个满堂红。

当我问及豆腐坊时,当上小老板的程叔的长孙程鑫告诉我:“他接手豆腐坊时,正好村里通上动力电,换上了机器磨豆腐,比原先的小毛驴不知快多少倍!”靠贷款在村边新建起加工厂,除了继续做豆腐外,还加工豆浆、豆腐脑、袋装豆腐干、瓶装豆腐辣子;申请了专利,注册了商标,有了自己的“万里香”品牌,产品远销省内外,还在西部食品博览会拿了金奖。程鑫的脸上透出满满的成就感。

我们一起来到门房一楼的西屋,原来的大炕已没有了,地上簸箕箩筐口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布衣沙发,长长的茶几,两张麻将桌,在靠南窗子一字摆开,相棋、扑克、军棋、跳棋一样不少。正忙着接电话的程鑫告诉说:“这里是乡亲们喝茶娱乐的地方。”

豆腐坊变样了,程叔长孙当了家。望着这漂亮气派的小楼,我又想起程叔那满面笑容的瘪瘪嘴,想起豆腐坊早年的草房子和后来的大瓦房。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真是人也非来物也非。豆腐坊,是故乡的记忆;豆腐菜,是老家的味道。

作者简介:李顺午,笔名木可,大荔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电力作协、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建功秦东大地》《高原履痕》《与岁月握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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