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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文艺] 我的乡愁和你不同(作者: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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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24 20:03: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是一个只有家乡而没有故乡的人,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乡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所谓的故乡是当你离开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后,回过头来对你老家的称呼。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横店村,我就无法把横店喊成故乡,在那么多美丽的乡愁里,我感觉到自己生命的一种缺失:因为身体的限制甚至剥夺了我有故乡的机会,一辈子不离开一个地方,我理解为一种能力的缺失,如同我这样的,无法在既定的命运里为自己转一个小小的弯。乡愁总是能够打动人心,余光中的《乡愁》更是感染了几代人。当然余老先生的乡愁最后变成了民族的,国家的。一个人的愁绪和国家联系起来,就成了一个民族的公众情感。而我们,没有机会产生这样的公众情感,我们的情感不会超过一个村庄的范围。

但是年纪慢慢大了,我再没有为不能够离开家乡而耿耿于怀了:我怨恨和对抗的不过是我自己,我甚至觉得并不是我的身体限制了我,而是我本身懦弱的性格限制了我自己,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而生活也没有给我足够的压迫让我孤注一掷背井离乡去干什么事情。我的父母像溺爱一只幼鸟一样把我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后来是我的孩子,我希望陪伴我的孩子慢慢长大,我看见许多缺少父母关怀的孩子,他们的孤独导致了许多问题,我不能因为无法确定的事情而让我的孩子有所影响。凡此种种,我在横店生了根,怎么拔都拔不起来的根。

我以为一辈子不会产生乡愁,因为一辈子就在横店这片小小的树叶上。小小的村庄三百多户人家,那么多的姓氏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各自为政,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其实也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在这大同小异的日子里,人生的落差就变得很小,甚至连经历的差异也很小,大同小异的日子导致了大同小异的生命和人生,由此而没有了嫉妒和憎恨,由此而安贫乐道。所谓的安贫乐道是在看上去大多数和自己差不多的生命形态里找到的平衡。这是一种普遍性的安贫乐道,适合用在中国的小村庄和小村庄的文化里。

以前,也就在两三年之前,你随便走进哪一个农家,首先看到的是挂在屋檐的红辣椒和苞谷,屋檐下有一些锈迹的铁犁,开春以后,这犁一下到地里,上面的锈迹就会被磨得干干净净,这犁就会白得灼灼发光。乡村里的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半寐的,这是一种等待的状态,等到自己的季节,等自己内心的呼唤把自己打开。其实整个乡村也是如此一种半寐的状态。半寐并不是沉睡,是眼睛闭着心还醒着,是四季里万物的变化无一遗漏地仍然从生命里经过而且留下痕迹。

横店是一个比较大的自然村,三百多户差不多两千人,随着微微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几户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单独居住的样貌。平常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如果在早晨,比人更热闹的是各家各户屋后竹林子里面的鸟雀。这里的喜鹊和鸽子都是成群结队的,麻雀就别提了。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下午,因为周围都在施工,喜鹊飞了许多落在我家门前的一棵小白杨上,把它的枝丫全部都压弯了。

但是这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庄,如果一个家庭种地少了就会入不敷出。我和弟弟读书,父母利用农闲的时候辛辛苦苦赚一点外快:比如在村子里收了鸡蛋到荆门城里去卖,一个鸡蛋赚五分钱,他们十个鸡蛋赚的钱在现在到商店里去买东西几乎是不屑被找回的零钱。那时候父母欢欢喜喜地赚着这五分钱,日子的富足就是这样五分钱五分钱积累起来的。到了今天,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需要多少钱才能累积一点点心里的富足,一些些对生活没有要求的自足和快乐。那时候人们没有愁,他们偶尔闲下来产生的心思都是对日子不抱实现的希望的盼头。是不是生活的美好就是这样不抱希望的盼头呢?盼望就是心里产生的热,是温暖的过程,这本身就是结果吧。

慢慢地,村里出现了一些两层的小洋楼:这是出去做生意赚了钱的。一般的人都是出去打豆腐。石牌是有名的豆腐之乡,豆腐生意做得全世界都是。我们村属于石牌镇,虽然隔了不过二十公里,出去做生意的人就少多了,因为村里的地多,把地丢下了实在心疼。当然主要是没有形成这样的风气,看着别人赚了钱还是不敢出去。后来终于有人出去了,一个出去了,就会有人跟出去,但是还是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守着家里的土地。我们家同样如此,总是有许多放不下的地方,总是有这样那样走不开的理由,一家人偶尔想想发财的事情也就放下了,父母继续种着家里将近二十亩地,一年年,岁月是一个优秀的说客,把外出的梦想说得一塌糊涂,让我们一家人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个村子的零零散散的那么多地。出去做豆腐的人回来在村里盖了小洋楼,当然叫人羡慕,但是住得不集中,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这份羡慕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村子里经过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墙的房子换掉了,钱多一点的人家盖小洋楼,少一点的盖个四合院的瓦房。钱再少一点的,房子就盖少几间,矮一点,反正没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别人的好就感觉低人一等的。这是横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会构建出一个文化和文明。不过文化和文明这两个词语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横店里,得分期使用,这和熬日子是一样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如此金贵的东西一下子用完了显得不厚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横店小小起伏的丘陵的曲线形成的人们天然乐道的性格特征,还是在能够解决温饱的基础上就失去了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当然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它的标准,因为没有标准,所以就允许任何人给它制一个标准,这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谁也管不着谁。

横店就这样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从横店走出去,一些人也来到了横店。

到了四十岁,我父母六十多岁了,我们以为横店村会以这样的样子持续过我们的一辈子。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对命运没有理由完全地顺从,这其实是没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们用大半生的经验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经是对一个生命莫大的礼遇。我们在贫瘠的日子里生出了诗情画意一样的恩情:对于这块土地对我们身体和灵魂的接纳。当我们在劳作的间隙抬起头看天,会发现一个村庄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个村庄,而是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干净的天空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也是蛊惑。我对父亲说:如果死后能葬在这样的天空里,这会是怎样的幸福啊。父亲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眯成缝,天空里的光掉到他的眼睛里,亮出细微的声响。

不,他说:我不想葬在天空里,不踏实,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记好了。父亲看了看我:不过你也只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说出这句话,父亲就放心地继续干他的活了。我不服气: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里,至少是灵魂。父亲觉得关心灵魂的事情是闲得太狠了的无事生非,他不会为此停下手里的活儿,说:灵魂的事情我们都说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着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把自己放进这样的天空里,无论是破坏还是赞美都必须在这样的天空里做出一点什么事情。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自己生出了一点满意,这样的满意其实是对横店村的满意,满意过了就生出一点淡淡的愁绪,在故乡的土地上生出的头绪也许是可以叫作乡愁的,只不过我的乡愁是纵向的,这和大地上横向的乡愁当然是不一样的:横向的乡愁接近于人情,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事情,纵向的乡愁接近于人心,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个人对天空的事情。我为这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乡愁感到几分羞愧,和这几分羞愧相等的是几分甜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这根生长的方向,现在她知道了,如同对自己的后背突然了解的激动。

我们热爱头顶的天空,一半是因为这片天空下的土地,因为土地上的气息倒映上去就是一片有了区域的天空。我们如此相信这一片土地,是因为它和我们息息相关,和我们的日子,生死相关。

2017年的春节,我们有了新房子,横店村的三百多户都有了新房子。原来分散在几千亩的角角落落的人家现在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原来鸡犬不相闻,现在在家里大声一点说话,可能就有几家听见,这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横店村计划建设新农村的时候,乡亲们是欢喜的,他们可以用不多的钱买到一栋规格很高的房子,这可能是有的人家积攒一辈子无法等价买得起的房子。

崭新的新农村就这样在横店的土地上生出来了,生得似乎有一些突兀。如果出去打工的人经过了一年,过年回来就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了。但是人们的心是欢喜的,这些装修好了的房子和城里的并无二致,甚至比有的城里的房子还要好:自来水,暖气都将一一供应上,非常好的绿化工程,非常完善的社区建设。从前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画面搬到了横店村,甚至修改得更好一点。从前住得很远的人如今出门就能碰上,人的地理距离就这样被缩短了。我不知道人们是否希望过人的心理距离也如此缩短,如果能够如此,这无疑是新农村能够产生的最好的东西。春节,是中国最大最不能伤逝的一个传统,所有的习俗在这个节日里集中地体现:贴对联,祭祖,拜访亲戚等等,这里面有许多禁忌和规矩,这里的禁忌和规矩就是一个地方的乡土文化,这是最为珍贵的东西。许多禁忌和规矩被人说带有一些迷信色彩,但是没有迷信就没有敬畏,没有敬畏的人群和地方就是人性的荒芜之地。

我无法避免地看到一些传统和习俗在横店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消失,但是无能为力。这无能为力让我对自己很生气:我也和别人一样放任自流,而且自己也在这样的放任自流之中。一些东西消失了就不会再有回来的可能性,如同一个死去的人不可能再返回阳间一样,这样的痛才是深入骨髓的椎心之痛。

就这样,我也有了乡愁。我的乡愁不是站在远方看故乡的思念,没有对着月亮怀念人或景的诗歌一样的浪漫和忧伤。我的乡愁就是直愣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它的变化的无力无奈和无辜。如同看着我的奶奶断气,被推进火化室,等她从火化室出来就是一堆灰的过程。这是一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过程,这是一种永恒的失去,一种彻底的失去。我的乡愁是无法化开的愁,不是从远方回来就能够缓解的愁,不是诗情画意的愁,而是一种血淋淋的愁。它不是什么东西从你的手里拿去了还可以还给你,而是一块骨头从你的身上剔出去了再无法长回你的身上。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只是满足于乡愁的本身,故乡的陷落在他们的个人情感里不过是增添了一些没有近身的伤感,因为他们可能再不会回到故乡,他们的愁经过了距离和转述而有了平和的距离和空间,这样的距离和空间足够他们找到别的事物填充,他们一定会说没有事物可以填充,他们一定会说乡愁是无法替代的,是的,无法替代,但是可以忘记,剩下的是情感需要的诗情画意,这样的乡愁在他们哭泣之后还能够让他们的眼睛明亮起来。但是我不能,我不行,我就在这个地方,时时刻刻看着一些东西在塌陷,在丢失,似乎觉得可以伸手拉住一些,但是什么也拉不住。这时候我的愁在别人的眼里也成了一种风景,这是讽刺。

我们的愁,源自我们的无能为力,而这却是我们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走的身不由己和担忧。碰巧生在这个急剧前进的时代,变化得太快,而生命的基因还有一部分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慢时期,我们不知道对谁喊一声:你慢一点,等等我。没有人等你,没有人等你的不安和怀疑都得到解决。写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话太多了。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玻璃窗上声音很硬,不远处的喇叭在唱生日快乐歌。我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隐隐约约带着忧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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