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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人间至味无非一碟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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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23 13: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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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上班老迟到。

上周末,一位着装朴素的大嫂蹲在小区门口卖腐乳,说是自己乡下婆婆做的。我挑了一筷头抹于舌尖,那滋味,难以形容,简直是一霎时——跟童年对接上了。

至于超市里那种流水生产的瓶装豆腐乳,拉倒吧!偶尔一冲动买回家,可以从年头慢悠悠吃到年尾,直至余下的大半瓶生出可疑的褐绿色,一扬手,“哐当”一声进了垃圾桶。

那个下午无意邂逅到的“珍馐”,被我当宝贝一样地藏在冰箱的保鲜柜里,每天挑出两块慢慢品尝。

以前在学校解决早餐,因为图方便。但因为这两块腐乳的缘故,我觉得不能潦草,每天起床就跑厨房,熬粥、蒸馒头、煎鸡蛋……竟然多出好多事,竟然,要过了八点,才姗姗来到办公室。

幸亏没人跟我计较,不然,被问起,怎么好意思?

不过,作为一个读书人,到底脸皮厚些,想起自己读过的书,这点不好意思,似乎不值一提。

比如,大名鼎鼎的汪曾祺,汪老先生,一说到豆腐,不也是沾沾自喜?

有一次他到医院做检查,发现食道有一小静脉曲张,医生嘱咐不能吃硬东西,连苹果都要搅成糜。这可怎么活呢?可是老先生还挺自信:幸好还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还是能鼓捣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

这并非妄话,老先生对豆腐确实颇有研究。

他有一篇近万字的奇文,专门写各地豆腐:北京的老豆腐、湖南的水豆腐,苏州的豆腐干、安徽的霉豆腐、昆明的炒豆腐、高邮的汪豆腐、扬州的煮干丝、杭州的炸响铃、上海的百页结……极尽豆腐之能事,吃法也千奇百怪,有香椿头拌豆腐、虎皮豆腐、砂锅豆腐、菌油豆腐、文思和尚豆腐、麻婆豆腐……

他认为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一箸入口,三春不忘”,而豆腐脑呢,最嫩的还是湖南的水豆腐。对这一说,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湘妹子,我严重同意。

要知道,在那些昏头昏脑的的炎炎夏日,童年的我,纯粹依靠一碗加了白糖的水豆腐安然度过。

2

老先生的拿手好戏是麻婆豆腐和煮干丝,他说:煮干丝成了我们家的保留节目。”干丝是淮扬名菜。大方豆腐干,快刀横披为片,刀工好的师傅一块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立刀切为细丝。这种豆腐干是特制的,极坚致,切丝不断,又绵软,易吸汤汁。煮干丝没有什么诀窍,什么鲜东西都可以往里搁,他煮干丝要下干贝,上桌前要放细切的姜丝,要嫩姜。

———这真是很讲究,对于家常菜而言。

豆腐是家常菜中的家常菜,谁的一日三餐里,会少得了它?

但豆腐,又似乎不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家常菜,这一块薄薄的、平摊在木板上的四四方方的白色东西,寄寓了我们太多的情感。

梁实秋说过,豆腐是中国食品中的瑰宝。知堂老人也写过一篇《豆腐》,他说,有一回家里在寺院做水陆道场,他去了几回,别的都忘了,只记得“有一天看和尚吃午饭,长板桌长板凳,排坐着许多和尚,合掌在念经,各人面前放着一大碗饭,一大碗萝卜炖豆腐,看上去觉得十分好吃”。

他们两位,与汪曾祺,大概算得上文人中的“生活家“,懂人间滋味,都写过大量饮食文章。但比起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我还是喜欢汪曾祺的平实、家常。毕竟,什么”鱼翅“、”鲍鱼“、”水晶虾饼“、”满汉细点“之类的,跟我的味觉记忆,没多大关系。

至于知堂,名堂太多,也有点隔。他跟汪曾祺都写过《故乡的野菜》,他从妻子在北京市场见到荠菜说起,忆起故乡吃野菜的习俗。但他不利索,写一个荠菜,又是征引江浙童谣,又是照搬《西湖游览志》、《清嘉录》中的记载,不如汪曾祺爽快,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正题。

3

说起豆腐,我年轻时出过一回洋相,至今家人常常提起。

是暑假放学回来,显然饿坏了。一落屋,就直嚷嚷要母亲酿豆腐,母亲端出一大盆,大概有十几块。我风卷残云,没几分钟就扫荡进肚。一块齐整的豆腐酿,里面大概能包一两肉馅,平日吃,一个壮汉,七八块就足以。我这一眨眼的功夫,等于是将一斤多肉倒进肚子。我母亲在一旁看着,生怕我吃坏,忍不住再三提醒:慢点,慢点,留着晚上吃,也是一样的……

可是,对于一个饿了一学期的苦学生来说,面对豆腐酿这样的美味,要她打住,简直不道德,非常残忍。

这一幕,可能太刺激母亲大人,后来只要跟旁人提及我,她总忘不了添一句:我家姑娘,特会吃。

会吃的人一般不会太懒惰,毕竟,手脚勤快才有可能吃香的喝辣的。

我只要没事,就喜欢呆在厨房里,把这三坪厨房,当作三尺讲台,倾注无限深情。

虽然手艺一直没母亲好。某些东西,比如唱歌、写作,还有做饭,是需要天分的。豆腐酿,作为客家菜系里最传统的种类,在我家得到了很好的传承。据考,湘南是客家人的流徙地之一,我祖上是从梅州过来的。

我至今只会做油豆腐酿,水豆腐酿总煎不好,老粘锅,不会把握火候,几铲子下去,就成了一锅豆腐泥加肉末,虽然味道也不错,但到底看相全无,让人失去食欲。

豆腐酿想要做得好吃,诀窍各不相同。油豆腐酿的关键在馅料。我母亲喜欢加些冬笋拌在肉末里,求其鲜美。我喜欢用鱼肉和虾仁做馅,虽然颇费功夫,尤其是剔鱼骨和剥虾壳时,需要几分耐心,但入嘴的Q弹,是其他馅料无法比拟的。

其次,酿工也很重要。我总是赶时间,手忙脚乱,酿出来的豆腐豁着一张大嘴,里面的馅料跟龅牙似的,全露出来,像个傻大妞,让人珍重不起来。我母亲酿豆腐的酿工,跟她包粽子一样,非常漂亮。这可能与她心静有关系,人只要安静下来,专注做事,做什么都不会太差。

夜深,在灯下读汪老先生的文字,也特别静气。

豆腐酿要好吃,馅料固然重要,但油豆腐本身,也相当重要。我在异地工作,总难得买到称心如意的,都是皮薄肉少的干瘪货色,无法保全馅料的鲜嫩和肥美。

家乡的豆腐实在、好吃,与水土有关,与人心也有关。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自然也就学不到刁钻和滑头。

每次回乡过年,水豆腐、醋水豆腐、油豆腐,我每天换着花样吃,仿佛唯有这样,才解一年的饥渴。

记得三十年前,母亲赶圩,总会买回几块水豆腐。傍晚时分,天慢慢黑下来,灶台洞里,不时窜出火舌,噼里啪啦响,烧熟的茶油格外香,母亲将豆腐贴着锅沿一块一块溜下去,煎至两面焦黄,稍微激点水烹一烹,洒上葱花……这几日才能享用一回的美食,被端上饭桌时,我所感受到的幸福,照亮了乡村的夜空。

4

还有一道美味佳肴,也是用极贱的原材料——豆腐渣做成的。

豆腐渣,是做完豆浆和豆腐脑剩下的残渣,发酵几日,用来醃制猪肉,极其美味。

当然,做法是有一些讲究的。猪肉要用热油炼过,把带皮的五花肉切成薄片,用热油滚七八分钟,然后沥干、冷却,拌豆腐渣加盐醃制。放在坛子里,开春时蒸着吃,蒸时要放辣椒和大蒜。

醃制过的豆腐渣,不粗糙,比豆豉多了一层细腻。尤其是那道猪皮,不是入口即化,而是非常醇厚的一种感觉,在齿间萦绕。我没吃过熊掌,但我猜,熊掌入口是这种感觉吧。

苏东坡从冬天的大白菜里吃出熊掌的滋味,我呢,是从一碗豆腐渣里品出了熊掌的滋味。

如今时间一晃,过去几十年。母亲已年老,记忆大不如前,我偶尔跟她说起旧时豆腐渣滋味,她总持怀疑:哪有这么好吃,你记错了吧?

她说的次数多了,我也渐不能确定,感觉自己像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的:有个人,想吃一块豆腐都得忍住,实在忍不了,撂下一句狠话:“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馋劲,非常寒碜,让人怪难为情。可恨萧红还要在后面补刀:这“不过了”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纡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 “我破产了!”

贫苦之人,吃一块豆腐,都要下这样大的狠劲……想一想,真是灰心。

某些时刻,是值得一辈子记取的。

比如当下,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蓝天,我搬一只小木凳,一个人坐在阳光里默默吃饭,不时拿筷尖撩一点豆腐乳,吧唧吧唧嘴……此景如昨,真是重归了旧日时光——明晃晃的太阳是我的,伸手可触的微风是我的,整个天空都是我的……

至于汪老先生,那个可爱的老头,他一定就在不远处,安静坐着,脸上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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